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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章 第3章(1 / 1)

影壁上以金丝孔雀羽缎勾勒着窦太主簪花图,瑰色幔帐迤逦委地,香炉里烧着阳逻炭,升起袅袅白烟。

十年前,凤鸾阁还叫“金满楼”,曾是先帝收藏稀世珍宝的宫殿,后来住进了先帝视若珍宝的一对小儿女。

长公主很喜欢这座宫殿,这里见证她与官家的成长。新帝登基后也只是改了个名字,照旧住着。官家则是搬进距离此地最近的玉清殿。

作为官家近侍,高亓出入凤鸾阁的次数仅次于玉清殿,对此并不陌生。但像今日这般与长公主独坐饮茶,却是头一遭。

“公主和宦官”在本朝是个敏感话题。先帝的三公主、六公主都曾与内侍传出丑闻,以至于前些年长公主和她的侍从尚铎走得很近,也有人谣传他俩关系不清不楚。直到官家不顾情面,逼遣尚铎出宫,才平息了议论。

尚铎在宫外没多久就郁郁而终。似乎从那时起,长公主和官家之间便生出了隔阂。

遣退媵人后,李芳歆歪倚在软塌上,毛绒雪白的狐裘半裹着她光莹洁白的娇躯。

“高先生,本宫就不和你兜圈子了,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,如何?”

“奴正有此意。”高亓投以欣赏的目光。他喜欢不拖泥带水的合作者。

“不瞒公主,高家如今的形势可能比公主猜测得更糟糕。沧陵姜氏乃百年望族,失了圣心照样一朝倾覆。高家完全仰仗圣眷、毫无祖宗根基,谈何生路?奴命卑贱,死不足惜,却无法眼睁睁看着贵妃落到明妃那样的下场,亦不忍见小皇子驹齿未脱就与母分离。”

说是心疼妹妹外甥,归根结底还是舍不得权势。李芳歆心下冷笑,“所以,高先生想与本宫合作,重新获取官家的信任?”

高亓摇头道非也,“早在平淮县水灾之前,官家已对祁王生出猜忌之心。这个节骨眼上祁王还要自请救灾,放在官家眼里就是抢功夺绩、笼络人心。姜家不似太后母族萧家,无兵权在手,纯靠昔日那份情谊撑着。比起皇室江山,所谓竹马之交又值几多钱?姜氏愚忠故遭此大难,奴绝不会让高家步其后尘。”

李芳歆拧紧眉头。高亓所言愈发证明了她此前猜想,祁王案果然源于官家的疑心。

“继续说。”

“平槐县水坝塌方,官家下令彻查此案,查出一箩筐的官商勾结。偏远小地本就多贪污腐败,也怨不到祁王,最多以监工不力之罪下狱。官家却借机查抄了祁王府,令有心之人有了可乘之机。赃款火药、叛贼文书,这些证据孰真孰假极难分辨,监察司的老家伙们又不笨,明摆着上头的意思,哪还敢细查?再之后,姜、张两家覆灭,祁王自戕而死,案子彻底成了翻不成的死案。”

狭长羽睫微颤,杯盏中的茶水烫进她心里。

高亓此人不能全信,但这番话铿锵有力,将时局分析得头头是道。

她不得不信。

高亓激愤昂扬,眼里闪烁微光,“圣上残暴嗜杀,朝野民间怨愤难平。帝君不贤,何必誓死效忠?不如另择明主,重振北齐!”

“你所谓的‘明主’,是昭元贵妃所出的皇子东方璟吧?”李芳歆呵呵道,“小皇子登基,你成了国舅爷,高家也能重回万人之上的巅峰。”

真真好盘算!

想法被拆穿也不恼,高亓笑道,“无论官家是谁,公主仍是公主,百姓的生活却会有翻天覆地的变化。有公主、朝臣们监督辅佐,年幼无知的皇帝总比暴躁固执的皇帝好□□。就算幼帝从政未能超越先帝,至少也胜过这水生火热的人间了。”

“你倒是胸有成竹。只怕,你根本撼动不了官家。”李芳歆忍不住提醒他,“现如今除去上朝,官家整日呆在玉清殿内,禁卫军将那儿围得铁桶般水泄不通,难不成你想在朝堂上弑君?”

“这便是奴来找公主的原因。奴有一计,非公主相助不可。”高亓欣然笑道,“不知公主可记得我朝选亲的传统?”

公主选亲是北齐开国以来固有的皇室习俗,北齐境内未婚适龄、八字相合的男子均可参加。选亲当夜,谁能率先点燃设于佛塔顶端的百鸟朝凤九重花灯,谁就是苍天钦点的公主驸马。

但这跟弑君有何关系?

高亓答出她的困惑,“按照传统,官家需坐镇九重花灯中央的灯塔内,寓意着金龙护凤、龙凤呈祥的祥瑞。届时,我等只需在灯塔中事先埋伏火药,当驸马点燃花灯的那一刻,便是天地瞬变、龙位易主之时……”

“不行!”李芳歆忽地猛拍桌案,站起身来,“你可知燃灯选亲当日有多少人前来观礼?九重灯内不止有官家,还有禁卫军,以及那位夺魁的驸马!难道要让这些无辜之人陪葬?”

“成大事者不拘小节,官家活着,将来要死的人更多!”高亓的嗓门不觉尖利,“或者公主去问问萧家,看他们愿不愿意合伙起兵逼官家退位,改立新帝?”

萧家祖训第一条,萧氏族人在世间存活一日,便要守一日东方氏的江山。他们是先祖留下的最最忠诚的看门恶犬,非到万不得已,断不可能走上弑君篡位这条大逆不道的路。

问他们,犹如自投罗网。

李芳歆攥紧了拳头,咬牙不语。

她很清楚,若要与东方曦烨对抗,高家是眼下最合适的合作对象。

至于大事成后,幼帝是否会受高亓控制搅乱朝局,还是个未知数。有萧家、曹家在,高家不可能独大。

对于高亓而言,走投无路倒不如赌一把,赌他作为新帝国舅,比现在坐以待毙的局面能多几分胜算。

昔日对敌对的他们此时有着共同的敌人。

高亓见李芳歆缓了情绪,从袖兜里翻出一卷京都地形图,用拂尘在左上角画个圈儿。

“花灯设在京郊玉枭坊的万佛寺里,四周皆是湖泊,无民居铺子、无深山树林,火势不易蔓延。安置花灯的大梵无相镜佛塔有数十丈高,地基稳固。佛塔百年间有过几次雷劈经历,都只是炸了顶端几层,塔身从未倒塌过,火势也未曾贯穿塔身,更别提烧到塔底观礼的平民。”

雪又下了起来,天色渐暗,长烛燃曳。高亓的脸笼在光影明暗中,肤色冷似寒冰。

“也就是说,按照奴的计划,当晚身陨的只有官家、驸马和数十位禁卫军。禁卫军为主效忠是为本分,更为殊荣,他们理当有此准备。若公主舍不得曹小侯爷,大可提前支走他。至于驸马,奴会安排一个武力高强、擅长独斗的死士夺魁,绝不伤及公主那些不知情的爱慕者。”

李芳歆看着那卷地图,内心百般盘算。不得不说,高亓的计策确有极高可行性,也将伤害降到了最小。

她踌躇半刻,才憋出一句,“难为你想得周全,怪道官家从前那般钟意你。”

“这都是奴才分内之事。”高亓展颜。

“本宫会上奏陈情,在上元节举办燃灯选亲大典。”李芳歆道,“不过仅此一件,之后高家所做的事情皆与本宫无关。”

这便是答应了。

高亓连拜三跪,“奴替高家和天下百姓谢公主救命之恩!”

李芳歆无言,送他至凤鸾阁外。高亓仍是惯性走在她的侧后方,躬背弯腰,亦步亦趋,虔诚而卑微。

她几番欲言又止,高亓敏锐,察觉出来,“公主有话不妨直说。”

“也没什么,”李芳歆想了想,还是问道,“高先生入宫前家住何方,可去过江州游历?”

“奴是蜀地人,从不曾到过江州。”高亓愣了愣,“公主缘何有此问?”

因为你很像我的一个故人。

李芳歆盯着他半晌,才道,“本宫曾听高先生几次说起江州轶事,妙趣横生,以为大人去过。原来只是博闻广识罢了。”

“公主记性真好。那些故事都是奴从书上看到的。”高亓笑道,“论起来还得多谢公主,有您当年成全之恩,才有奴和高家今日的荣耀。”

谢她?

是了。初见高亓在承平十九年,他还是翰林院的小黄门,秉灯夜烛,缩在角落里偷偷翻阅藏书典籍,捧着书卷哈哈傻笑,被她逮了个正着。

这让明夷书院考学成绩年年倒数的她很是纳罕。

世间竟有这般嗜书如命的人,虽饔飧不济,仍有余欢。

作为隐瞒“罪行”的交换条件,她命令高亓每日按时入金满楼给她说书,说天下奇闻,说稗官野史,尤其是令他捧腹大笑的那几个章节。

此后,金满楼的灯火日日长明至夜半,听故事的人也从一个变成了两个。

再后来,高亓成了曦烨的近侍。等他掌握了内廷的话语权,他就把亲信都提拔到重要的位置上,又把妹妹高芳龄送上了曦烨的床榻。

这样一想,高亓与曦烨的相识好像确实是李芳歆一手促成的。她心下顿觉没意思起来,抬眸瞥见宫廊下八角转鹭蟠螭灯,玉壶轮转,光影渐沉。

她想起高亓教他们制宫灯。京都冬长夏短,下雪的日子里各色梅花随处可见,高亓教他们在灯璧上画梅,尾处提几行小诗:

“万树寒无色,南枝独有花。”

那时他们都想做这世间独一绽放的那枝花。

李芳歆忽然想知道,后来他跟在官家身边侍奉,官家有没有再央求他讲那些故事。

侧眸望去,花楹灯影之间,仍是那张熟悉而陌生的脸庞,笑靥燕燕却透着些许寒凉。

她方才醒觉,高亓已不是那时的高亓,官家也不是那时的官家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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